【薛晓】黄粱

义城日常





黄粱

 

 

01

 

 

 

薛洋醒过来的时候,外面已是天光大亮。屋外传来阿箐那小瞎子叽叽喳喳的说话声,聒噪得不行,过了一会儿,那小瞎子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,又咯咯笑个不停。

 

少女清脆的嬉笑声中混杂了几声轻柔低沉的笑,他侧了侧身下意识支起耳朵去捕捉,一点点也不想放过。

 

薛洋在床上翻了个身,又重新闭上眼睛。失去视觉时,听觉就更变得敏感了些,他逐渐听明白那二人在谈论什么,不过是那个人在给小瞎子将一些从前游离在外时的有趣见闻,几个模样有趣的精怪、几场震人心魄的夜猎,就可以满足少女蓬勃的好奇心。

 

“道长道长,你那么厉害,是不是没有人能打得过你呀?”小瞎子的声音里充斥着崇拜和好奇。薛洋眯着眼轻哼一声,你们家道长再厉害也不可能没有敌手啊,我不就是一个么?

 

他暗自得意地弯了弯嘴角,不远处的那个人却似乎陷入了沉默。许久不闻声响,在阿箐的再三催促下,那个人才缓缓地开口。

 

“我的术法造诣并未高强至此,很久以前……也曾是有一位能与我打个平手的道友的。”

 

那人的嗓音是一贯的柔和低沉,中间却夹杂了隐忍的痛楚。而那少女却不觉其中有异,应了一声之后又叽叽喳喳地挑起别的话题。

 

他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假寐,忽然间觉得烦躁不堪,周身像刀割火烤般难耐。薛洋忍不住哑着嗓子低咳一声,喉间干涩不适,逐渐涌起一股腥甜的味道。

 

屋外两个人的对话被这一声咳嗽打断。脚步声渐近,传来那个人略带些关切的声音。

 

“你醒了?”

 

“哼,这坏家伙睡到日上三竿也不起来,真是懒死了!”

 

他勉强咽下喉间的血沫,清了清嗓子却仍感嘶哑,“我……我似乎染了风寒。”

 

那人面色一沉,几步上前,修长温凉的手探上他的额头。许是因为晨起体热,额间的温度似乎的确比常人要高出一些。薛洋索性闭上眼睛,鼻尖嗅到那个人衣角廉价的皂角味道,干燥清新却又不失馨香的气味,萦绕在鼻腔内很是舒服。

 

“嗯……”他晃了晃脑袋,故意沉下嗓音,做出弱势的姿态,伸手抚上那搭在额角的手,“道长,我难受。”

 

他这么压低声音虚弱地说着,唇角却抑制不住地微微扬起,睁开眼望向那个人洁白如玉的面庞。闻言,对方露出更加担忧的神色,嘴里喃喃着怎么会这样呢,抽手就要起身去准备药材。

 

薛洋眼疾手快,收紧掌心攥住了那只手。

 

他哼哼着要人陪,就是不放他走。那个人无奈地哄劝几声,没了法子,只得将所需药材的名字一一说给阿箐,又给了她一些散钱,劳烦她去义城中的药铺走一趟。

 

那边小瞎子一跺脚,嘴角撅得老高,一脸不情愿的样子,却还是拿了钱戳着竹竿跑了。

 

屋中只剩下他们二人。薛洋盯着那个人开开合合的唇出神,一点也没听进去对方的叮嘱。那个人得不到回应又苦于目不能视,只得无奈地就这么坐在床边,任由他抓着自己不放。

 

薛洋换了个舒服的姿势,手心里虚握着晓星尘的手,仿佛真的病倒了一般,又沉沉睡去。

 

 

 

02

 

 

 

薛洋此人,恶贯满盈十恶不赦,人人得而诛之。他成名甚早,成的却是恶名,即使是在当时风头正劲的兰陵金氏做了客卿,也仍是不改其顽劣的脾性,处处为非作歹,最后的结局便是被刚上任金家家主的金光瑶毫不客气地清理掉。

 

据说是抹除了姓名,重伤他之后将其丢弃在深山野地里不知生死。

 

世人无人关心他的死活,也许早被豺狼野兽叼去啃噬了吧。想那曾经清风明月傲雪凌霜的二位都惨遭他毒手,自此分道扬镳,不知所踪。那罪魁祸首落得如此下场也毫不被人同情,甚至大快人心。

 

然而此刻,罪魁祸首却闲闲地翘着腿斜倚在桌子上,口中衔着一根野草嚼得起劲。

 

 

许是过惯了无家可归的漂泊生活,薛洋甚少得到过能遮挡天空的一片瓦、能温暖寒夜的一席被。曾经在金麟台上的风光却也只是短暂的一瞬,他从没想过要把那金碧辉煌的殿宇当做过归宿,世路多波折,那不过是下一次飘零前的短暂的幻觉,他也只想随心所欲地过活,从没怕过些什么人和事。

 

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想法,被那个人义正言辞地押上金麟台的那天,薛洋甚至有些兴奋。他说不出那个人到底有哪里吸引了自己,仿佛逗弄对方、不顺其意地作为就是一件能令自己感到快活的事,幼稚得如同一个三岁孩童,只想恶劣地捣乱,然后惹那个人生气。

 

“道长,你可别忘了我。咱们走着瞧。”他歪了歪脑袋,笑吟吟地看着晓星尘。

 

他从不信命,他只相信自己。想要得到什么就不惜一切代价地争取,想要毁掉什么也任凭自己心性而为,从不在乎什么仁义道德。相较于满口正义之词的晓星尘,薛洋与他无疑是极尽相反的两个人。

 

后来一出放虎归山,他屠了白雪观,搅得宋晓二人恩断义绝,他却只觉快意不已。不久后薛洋被继任家主之位的金光瑶清理掉,当然这也算不得什么背叛,他们本来也不是什么金兰挚交那种亲密的关系。

 

再后来,他兜兜转转落魄至义城,竟又遇到了那个人。

 

 

“道长啊,”薛洋嚼着青草根懒洋洋地开口,嘴里酸酸涩涩的,味道说不上多好,“最近几日这么闲,也没有走尸可杀,白天好无聊啊。”

 

那个人端坐在桌前,正在帮小瞎子缝补衣裳。他摸索着衣服,一点一点小心地将针头纫进残破的布料里。听到这话头也不抬,只是弯了弯嘴角,笑道:“不夜猎就说明没有麻烦事发生,各家各户都安居乐业,这不是很好吗?”

 

薛洋轻轻吐掉嘴里被嚼得稀巴烂的草渣,悄无声息地“哼”了一声,坐直身体盯着那个人不甚熟练的缝补的动作出神。那小瞎子也是个疯丫头,眼睛瞎了也不安生,到处乱跑,新衣服没隔几日便扯烂了,回来泪眼汪汪地跟道长哭诉,求他帮她缝衣服。晓星尘心一软,好言宽慰她几句,阿箐便又笑开了花。

 

他看着那个人笨拙的指尖微微出神,忽而开口问道:“道长,你可有遇到过什么十恶不赦的大恶人?”

 

那个人温温柔柔地继续着缝补的动作,不以为意地道:“如何算是十恶不赦?”

 

他弯起一边唇角,虎牙尖尖摩挲着下唇:“就是那种杀人全家、罪该万死的大恶棍,人人得而诛之,过街老鼠人人喊打。”

 

他一字一顿地说着,这些词用来形容自己真是再不为过了,就好像是天生为他打造的那般贴切。晓星尘手下动作一滞,微微蹙起眉心,有些迟疑又担心地道:“你……可是曾经遇到过这种人?”

 

“……是的吧,”薛洋捉起鬓角散下来的一撮头发,缠在指尖把玩,卷来卷去又松了手,语气是无比的轻松自如,“这样的人,当真不可饶恕吗?”

 

“天下也确有此类人……”那个人思索了一阵,指尖的动作又继续,缝补得逐渐熟练起来,“不过许是有苦衷的,我又不了解,实在是不好说。”

 

薛洋不依不饶:“若是此人的确罪大恶极呢?天下的坏事都做尽了,所有人都厌恶他、憎恨他、巴不得他去死呢?”

 

他越说语气越快,最后半句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口,身体无意识地微微前倾了些,几乎要触碰到那个人的身体。

 

下一个瞬间,忽然有温柔的触感抚在他的发间,薛洋回神,这才发现是那个人伸出手来揉上了他的发顶,还安抚性地轻轻顺了几下。

 

“没事了……”晓星尘寻找着他的方向微微抬起头,仿佛他们二人正隔着那层洁白的纱布对视,“没事了,都过去了。”

 

晓星尘感受到手掌安抚下的那个人正在微微发着颤,于是用了更轻柔的力道去抚摸,仿佛这样就能修补少年那颗伤透了的心。

 

薛洋怔怔地瞪大了眼睛。他忽然不太敢抬起头去看此刻那个人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。

 

他兀自发了会儿呆,忽然拱了拱脑袋,以一种极为弱势的姿态,又像是撒娇一般,嗓间轻轻呼出一声呜咽。而终于得到了回应的那个人也长出一口气,复又浅浅地笑出了声。

 

“无需担心,那种人,自然会由他的因果报应去惩罚他。”

 

他一瞬间僵直了身体,下一刻又恢复如初,将脑袋抵在那个人略有些单薄的肩上,示弱一般地蹭了蹭。

 

他偏过头去,嘴角却抑制不住地拼命地扬起,表情是极度可怕的狰狞。

 

 

这样才对。这样才是那个清风明月的晓星尘。他恶狠狠地想着。

 

 

 

03

 

 

 

那日的天气还算不错,几片闲云遮着阳光,偶有微风,午后的义城静谧一片。小瞎子不知去哪玩了,他就和那个人坐在桌前,桌上摆着两根树枝,窗半开着,屋外的暖风斜斜地送进来。

 

“咱们今后不轮流着来怎么样?换个法子。”

 

他懒得买菜,便随口决定要用抽树枝来抉择。那个人听了之后笑他鬼点子多,他也无声地弯了弯嘴角。

 

不过是想逗逗你,欺负你看不见罢了。

 

被更长的树枝骗了、站起身要乖乖去买菜的人怎么看怎么让人生笑——本该是这样的,然而当那个人温和地笑着站起身,他心底倏地微微一动,抿了抿唇,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道,还是我去吧。

 

怎么又肯去了?晓星尘回身,面色温和,像是早就料到了他如此这般的小伎俩一般,却并没有懊恼或指责,只是笑着询问。

 

薛洋满是不屑地解释着自己简单的小花招,那人似乎在听,又似乎没有听,只是摆着一贯温柔的表情。薛洋顿了顿,随手拿过身边的菜篮子道,我去买吧。

 

晓星尘点点头,微微侧身为他让开了一步路。薛洋嬉笑着,嘴边嘲讽不停,却转过脸来,像是着了迷一样地盯着人看,渐渐止住了话头。

 

“嗯?怎么了?”

 

大概是半晌听不到声响,却仍能感受到他的气息的那个人有些疑惑,歪了歪头,朝自己的方向微微倾了一下身体,探询般的问道。

 

“你还在吗?”

 

薛洋这才忽然反应过来,抽了抽鼻子轻咳一声。他盯着晓星尘洁白无瑕、一层一层细细缠好的绷带,一路视线往下,一一掠过挺直的鼻梁、细翘的鼻尖、以及偏薄的淡色的唇瓣。

 

温润如玉,君子无尘。世人道明月清风,眼前人似乎自第一眼起就一直是这副模样,自始至终都不曾有半分改变。

 

“我在。”半晌,他哑着声音开口。

 

 

推开门走出去的时候,薛洋抬起头,注视着不远处天边遮挡着太阳的那片云。它逐渐散开了,阳光更肆意地泼洒下来,照得整个人都暖洋洋的,仿佛一切陈年旧事都被铺展开来,那些光芒会完完全全地将那些潮湿的阴霾晾晒干净,之后再染上干燥的太阳的味道。

 

薛洋眯起眼睛,毫无畏惧地直视着已经变得稍微有些刺眼的光芒,他甚至心情很好地哼了几句不知名的曲子,步伐迈得轻盈,鞋底摩擦着地面发出轻微的短促的声响。

 

他认真盘算起等会儿要买些什么菜,再添些什么水果。他有点想吃西街糖铺的糖葫芦了,算算余下的钱还够买一串,如果那个人也喜欢吃就更好了。

 

他逐渐走远了。整座义城都在他的梦里安睡着。

 

 

 

END


12 Jun 2016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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